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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聯合報╱石曉風】 2008.05.07 02:34 am

一直以來,我是個極端痛恨廚房油煙的懶怠女,小時候家中負責炊煮大計的母親忙碌時,
有其時尚稱健朗的祖母代勞;祖母亦不在時,我們就依著嬸嬸一家吃飯,廚房裡從用不到
大女兒我的一雙手。長大後出外求學,聽聞周遭友人,男男女女戀戀說著以前黏蹭著媽媽
,在廚房裡邊看鍋鏟翻騰邊說悄悄話的往事,我總覺得不可思議,那樣陣仗混亂的局面、
嗤嗤作響的尖爆,以及瀰天漫地的油煙味裡,能醞釀出什麼幽微隱密的心事?即使到了必
須獨當一面的單身貴族時期,或曾經短暫體驗過的兩人生活時日,為求簡便,我依然樂於
外食或將烹調的樂趣交付他人。

幾十年來始終堅持「遠庖廚」的我,初至首爾,奔赴賣場置備生活所需時,走到「廚房用
品」區自然繞道而行,後來還是在友人勸說下,才不情不願地買了個小鍋子準備煮泡麵用
。然而一旦成為泡菜國的居者,三餐出入飯館食堂,眼前所見必有紅通通泡菜一碟,搭上
黃得令人生懼的醃蘿蔔,此之謂「韓食標準配備」。再加以入韓後成了不識之無的白丁,
上飯館時我對著menu胡指一通,點到的主食帶辣者命中率百分之百,一餐飯吃下來,累得
我像老狗般頻頻伸舌大喊吃不消。

窮則思變,靈機一動我央求學生幫忙寫紙條,上書「請給我不辣的」韓文一行。出入飯館
,我謹慎捧著紙條如捧護身符,menu一上,即刻將「手諭」釋出,我看到食堂大嬸頻頻點
頭表示理解,心上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,算是暫時解除辣食危機。然而待到碗盤端上,湊
近一嘗,照例是辣死人不償命的麵飯。我百思不得其解,經過與友人一番討論,在排除「
大嬸不識字」以及「學生亂寫字」兩個荒謬推斷的前提下,得到的結論約有如下兩端:一
是在大嬸的標準裡,那樣的辣度屬於「不辣」層級;二是大嬸以為她所烹調出的吃食,必
定要「微辣」才算美味,所以便貼心地為我加上「小辣」。

事已至此,再也無計可施。於是心一橫,便在異鄉展開了烹調初體驗。向來我在台灣,一
切物件例皆超市辦理,在乾淨整潔的空間裡,見到「麻油」字樣取麻油,見著「菠菜」字
樣取菠菜,白紙黑字,無庸置疑。然而身處異地,一樣是蔬果菜色齊備的超市,我佇立架
前心中茫然,看不懂圈圈叉叉的韓文,標示的是麻油還是香油?是菠菜抑或青江菜?這樣
的生活白癡,就著一本簡便的「家常小菜」食譜,居然也有模有樣地飯菜自理了起來。常
常,我在寥落的午後從電腦前起身,慢吞吞換上禦寒衣物,走長長一段人行道去遠遠的超
市;然後再拎著沉沉的塑膠袋,刺骨的冷風裡哆嗦著身子,不斷交換著被塑膠袋勒得刺痛
的雙手,顫巍巍返回居處,在逐漸微弱的天光裡淘米、炊飯、洗菜、搗蒜、切肉、下鍋,
嘁嘁喳喳一陣後,屋裡終於有了人氣。

而後我打開電視,就著鳳凰衛視台的新聞,煞有其事地品嘗著自創菜色,食畢抹抹嘴,再
慢吞吞起身清洗碗盤、細切果盤,然後坐下,復就著鳳凰衛視台的新聞,吱吱作響吮食一
番。漫長的儀式進行完畢,瞄了一眼鬧鐘,天啊,怎麼才經過一小時?蕭索的異鄉時日漫
漫無以排遣,而素所痛恨的瑣碎烹調,竟成了生活裡唯一有聲有色的慰藉。

在柯裕棻記錄過往留學生活的散文裡,我讀到這樣一段文字:「……我學會將許多物質與
氣味召喚到世間,又讓許多物質與氣味消弭無蹤。我辛勤演練我的魔法,蒐集並修訂我的
食譜,作菜除了殺時間之外,還可以將北國空曠的孤獨一併驅逐殆盡,因此我偏好曠日廢
時的菜色,其中之一是必須把一切材料慢慢切成細絲的炒米粉。」原來所有異鄉孤獨的居
留者皆是如此,在空曠的荒野裡,默默搬演著自己的廚技,意圖為生活製造出一點馬戲團
式的斑斕錯覺。

時至今日,我回想起那些居留首爾的日子,記憶中最深刻的畫面,仍是蝸居的廚房一隅,
那隨著單調規律的水聲,逐漸沉沉降下的夜。我在空洞的暮色裡緩慢地淘米、洗菜,洗菜
、淘米,日復一日將蒼白的時間清洗得愈發一塵不染,然後再塗敷上人間煙火的文飾。我
不解其時自己以拙劣廚藝烹調出的簡陋菜色,如何能讓生活瞬間多姿復多采?那些嗤嗤作
響的翻炒,那些惺惺作態的咀嚼,原來都是嘴角心口最最寂寞的鑿痕。

【2008/05/07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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